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衣赐履按：上回讲到，曹操正在打陶谦，陈宫、张邈等人，暗中迎接吕布，反叛曹操，整个兖州，跟多米诺骨牌似的，全都反了，只剩下鄄城、范县、东阿三个城还是曹操的地盘。于是，曹操急返兖州，和吕布开打，这一打，就是小两年。
可见，带兵打仗，吕布真不是盖的，至于最后输了，千般理由，万条原因，其中很重要的一条，我以为，是没粮。
公元年，下半年，吕布进攻鄄城（兖州州政府所在县，山东省鄄城县北。鄄读如倦），未能攻克，就向西移驻濮阳（河南省濮阳市西南，东郡郡政府所在县）。曹操从徐州返回后，进攻吕布。吕布有一支部队驻扎在濮阳以西四五十里处，曹操夜袭，一直打到天亮，才将这支队伍击溃，但还未来得及撤回，吕布得到消息前来援救。吕布武功高强，膂力过人，擅长弓马，被称为“飞将”，亲自冲锋陷阵，这一仗，从清晨打到黄昏，两军胶着，极为惨烈。曹操组织敢死队突击，司马、陈留（河南省开封市东南陈留镇）人典韦牵头儿，率数十名敢死队员，全都穿两层铠甲，不用盾牌，只持长矛、撩戟（一种类似投枪的武器）。吕布军从西面进攻，敢死队向前抵御。吕布军弓弩齐发，箭如雨下。典韦头都不抬，对手下说，敌人来到距我们十步的地方，再报我。
手下说，已经十步了。
典韦说，到五步时再报。
手下见敌人已到面前，大为惊恐，高喊道，已经到了！
典韦双臂夹持十余条长戟，一声暴喝，冲入敌阵，敌兵无不应手而倒，吕布军后撤。天色已晚，曹操率军退回营寨，立即提升典韦为都尉，命他平日率领亲兵数百人，负责自己大帐的安全保卫工作。
衣赐履说：从这一仗可以看出，如果是单纯军事行动，吕布军和曹操军，可以说都很彪悍，不相上下。典韦英勇，当然没得说。十步大约为十四米，五步则不到七米，这种距离，实在不需要别人来提醒了。史官为了凸显典韦之勇，用了一种叫作“夸张”的修辞手法。之后，濮阳县里有个田姓大户，为吕布实行反间计，假意为曹操当内应。曹操率军从东门进入濮阳城，放火烧掉城门。吕布蓦然杀出，曹军大败。曹操来不及逃离，被吕布的骑兵抓获。估计曹公长得实在不够出众，一点儿天纵英才的气场都没有，抓住他的兵哪里能够想到，面前这个火头军一样的家伙，竟然就是曹操啊！曹操心中暗道“我命休矣”，却没想到对方突然问，曹操在哪里？曹操的心都快蹦出来了，随手向后一指，说，骑黄马那个就是！骑兵于是丢下曹操，向着骑黄马的家伙飞奔而去。曹操从大火中突围而出，回到营中，亲自慰问军士，命令军中加紧制作攻城器械。
衣赐履说：关于这一段，《三国志·武帝纪》讲，曹操进攻，吕布迎战，先以骑兵冲击曹操的青州兵，青州兵一轰而散，曹操军大乱。曹操狂奔，从马背上跌落，左手掌可能摁在了火堆上，被烧伤。手下一个司马扶曹操上马，才逃将出去。
两种记录不同，但结果差不多，都是曹操差点被吕布干掉，险象环生。
我总觉得，历史，以及历史中人，如何发展，运气占很大的比重。你看，曹操几乎死定了，却不可思议地逃得一命；而猛男孙坚却是在暴打黄祖的过程中，一支流箭飞来，死了。有学者说孙坚总是冲锋陷阵，自至险境，没有统帅格局。有点想当然。曹操、刘备、孙策，哪个不冲锋？哪个不陷阵？我只能说，孙坚运气不好而已。
双方相持一百余天，发生蝗灾，一斛谷物卖到五十馀万钱，百姓饥馑，人相食。为省粮食，曹操把招募的新兵全部复员。
两边儿都没粮，打不动了，各自撤退。九月，曹操回到鄄城。吕布率军到乘氏县（山东省巨野县西南），被乘氏县人李进击败，向东退到山阳（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）。
衣赐履说：这个李进，在历史中，就出现这么一回，把壮士吕布打得大败，然后，就消失了，呵呵。我个人认为，吕布被一帮老百姓（了不起是地方豪强带着老百姓）打败，最重要的理由，应该是缺粮，仗没法儿打。
民，以食为天。
军，也以食为天。
十月，曹操到东阿县。这时，袁绍派人劝说曹操，想让曹操把家眷送到邺城（魏郡郡政府所在县，属冀州。河北省临漳县西南邺镇）居住。曹操刚刚丢了兖州，军粮已吃尽，便准备接受袁绍的建议。
程昱说，我听说将军打算投靠袁绍，这是真的吗？
曹操说，是真的。
程昱说：
我私下揣测，将军大概是因为近来诸事不顺，才会有此打算，不然，怎么会考虑得如此草率呢！袁绍有并吞天下的野心，但他的智谋撑不起他的野心。将军扪心自问，您甘心做他的下属吗？以将军的龙虎之威，您可以当袁绍的韩信、彭越吗？现在，兖州虽然大多失守，但还有三个城在咱们手里，能打仗的兵士不下万人（只有一万人），以将军之神武，再加上荀彧和我们这些人，只要齐心协力，何愁王霸之业不成？我请将军重新考虑。
于是，曹操决定坚守。
公元年，春天，曹操袭击定陶（济阴郡郡政府所在县，山东省定陶县），济阴太守吴资死守，曹操未能攻克。吕布来救，被曹操击败。
衣赐履说：问题来了哈！
问题一，程昱说，咱拢巴拢巴，也有万把人可以打仗。不知大家是否记得，曹操在当东郡太守之前，在青州大破黄巾军，收编降卒三十万，谓之青州兵。而此处，程昱说只能凑一万人马，这个反差太大了吧？
我想，可能有三个原因：一是曹军不只一万，史官这么写，只是为了突出曹操的神武，从来都是以少胜多；二是黄巾降卒远远没有三十万，还是史官为了突出曹操的神武，对降卒数目作了“技术处理”；三是青州兵不太好用，程昱没把他们算进来，比如上文中就提到，青州兵被吕布一冲即溃。
问题二，曹操和吕布休战，主要原因是双方都缺粮，打不下去了。袁绍和曹操一直是同盟关系，这次，袁绍想利用这个机会正式收编曹操，让曹操把家眷送到邺城，实际上是当人质。曹操准备答应，主要原因就是没粮了。程昱说不能投靠袁绍啊，要挺住啊！于是，曹操没有投靠。那么，我们的问题是：从公元年闹蝗灾，到公元年再次进攻吕布，曹操的军粮问题是怎么解决的？战士们是靠喝西北风硬挺了好几月，还是都冬眠了？
曹操本人给出了一种解释：
《三国志·任俊传》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载，曹操的一道命令中说，……吕布之乱，兖州皆叛，只有范县、东阿尚在，全靠枣祗（枣祗，人名。祗读如支）据守，后来，大军缺粮，又是靠东阿支持才挺过去的，这还是枣祗的功劳……
这个解释看起来很美。
不过，也仅仅是“看起来很美”而已。
因为，这是曹操的谎言。
枣祗，我们在上回里提到过，是东阿县令，东阿是三个没有反叛曹操的县之一。枣祗是曹操屯田的建议者和有力推动者，确实为曹操筹粮立下汗马功劳。不过，屯田是公元年之后的事，而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公元年的冬天。枣祗凭什么提供军粮？
《三国志·程昱传》裴松之注引世语载：
初，太祖乏食，昱略其本县，供三日粮，颇杂以人脯，由是失朝望，故位不至公。
此处意思是，程昱把东阿抢了个遍，筹到了三天的军粮。而这三天的军粮里，“颇杂以人脯”，即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人肉干儿！
这口味也忒重了点儿吧！
程昱是什么人？
他是东阿大族，以程昱在东阿的人脉、资源、实力，“略其本县”，连人肉都算上，才筹了三天的军粮，枣祗凭什么让至少一万人马活过冬天？总不会提供了几个月的人肉罐头吧？
以人肉充军粮，并不是长脸的事儿，《三国志·程昱传》正文里没有收录，而是裴松之注引世语的。老裴之所以透露程昱这件糗事，是为了解释为什么程昱立功无数，活到八十余岁，却没能位列三公。就是因为人肉干儿这事儿，程昱很为朝廷所不齿（由是失朝望）。
当然，枣祗是不可能提供人肉罐头滴。那么，是谁救了曹操呢？
我们四下一望，除了袁绍，也就没谁了。袁绍给了曹操救命粮，提出把曹操家人送到邺城的要求。虽然遭到曹操拒绝，但袁绍依然给了他军粮，袁本初还是厚道啊（当然，两人的同盟关系还是要保持的）。
那么，曹操为什么在多年之后把筹粮的功劳记在枣祗身上呢？没办法，如果说是袁本初救了他的命，他后来却要了袁本初的命，多少于脸面上不太好看嘛。
夏天，吕布的部将薛兰、李封驻军巨野（山东省巨野县），曹操发起进攻，吕布亲自援救，被曹操击败，退走。曹操斩薛兰、李封。
曹操驻军乘氏（山东省巨野县西南），因徐州牧陶谦已死，刘备接了徐州，曹操便打算先打徐州，回来再打吕布。
司马荀彧说：
从前高祖保有关中（陕西省中部），光武帝占据河内（河南省北部），以这两个地方为根据地，才能控制天下。将军本来从兖州（山东省西部）起兵，平定山东之乱（主要指收服黄巾），百姓无不心悦诚服。而且，兖州处于黄河与济水（今已堙没）之间，为天下要冲，如今虽已残破，但仍可以自保，这块儿地方，就是将军您的“关中”和“河内”，不能不先把这个根据地稳固下来啊。我们现在已击破李封、薛兰，如果派一支人马向东进攻陈宫（当时应该驻守山阳郡，山东省金乡县西北昌邑镇），他就不敢再有西进的念头。我们乘机收获已成熟的麦子，节约粮食，储备粮草，则可以一举击败吕布。之后，再向南与扬州刺史刘繇结盟，共同讨伐袁术（时在寿春），控制淮水、泗水一带。如果现在不管吕布，而去攻打徐州，多留兵则出征兵力不足，少留兵则只有让全体百姓守城，不要说收麦子，连上山砍柴都没人手儿。吕布如果趁机进攻，民心就会更加动摇，只有鄄城、范县、濮阳可以保全，其余的各城都会再度失去。如果徐州没能打下来，将军将回到哪里去呢？而且，陶谦虽然死了，但徐州也未必好打。现在，徐州的麦子已经收割，他们必定坚壁清野，等待将军。既攻不下城，又抢不到粮，不出十天，十万大军还没作战，已先自陷困境了（这里又突然变成十万大军，可能有夸张，但是从侧面说明，曹操的人马，不只程昱说的一万）。况且，上次讨伐徐州，屠杀甚为残酷（指曹操为老爹报仇，屠城多次），徐州子弟必然人人固守，不肯归降，即使您能攻破城池，仍不能使他们归顺。考虑事情，在乎取舍。现在东征徐州，似并不妥，请将军仔细斟酌。
曹操于是打消了征讨徐州的念头。
吕布再次从东缗（山东省金乡县）出发，与陈宫率领万余人来进攻曹操。曹操部下的士兵全都出去收割麦子，营中不到一千人，难以守住营寨。营寨西边有一条大堤，南边是一片密林。曹操让一半士兵埋伏在堤后，另一半士兵在堤外布下阵势。吕布军逼近时，曹操命轻装部队挑战，等到两军厮杀在一起以后，伏兵才登上大堤杀出，步兵与骑兵一齐冲锋，大破吕布的军队，直追到吕布的营寨才返回。吕布当夜撤退。
曹操又攻下定陶，分兵平定各县。吕布向东到徐州投奔刘备。张邈跟随吕布，让自己的弟弟张超带领家属退守雍丘（河南省杞县，属陈留郡）。
曹操率军包围雍丘，张邈去向左将军袁术请求救援，走在路上，被自己部下杀死。
冬季，十月，献帝刘协任命曹操为兖州牧。
衣赐履说：此时，献帝刘协正在从长安返回洛阳的路上，惊险万状，居然有闲心把曹操扶正，详见拙文《汉献帝从长安到许都：反目与媾和相伴，杀戮和阴谋齐飞》。大约在本年（公元年）年底，曹操攻陷雍丘，张超自杀，全家老小，以及内外亲属全部被曹操诛杀。
自此，兖州皆平，曹操这位兖州牧，实至名归。
最后，我们讨论一下：在曹操击败吕布的过程中，袁绍起了多大的作用。
《三国志·袁绍传》载，曹操把献帝刘协接到许都之后，不但收了河南地，而且关中地区也都宣称归附。袁绍有些后悔没有抢先迎接刘协，于是，想了一招儿，让曹操迁都到鄄城，曹操当然拒绝（鄄城离冀州更近，更利于袁绍便宜行事）。刘协先任命袁绍为太尉，又转任大将军，封邺侯，袁绍不接受。
为什么刘协要改任袁绍为大将军呢？为什么袁绍不接受呢？
原来，公元年，八九月间，刘协任命曹操为大将军，封武平侯。然后，任命袁绍为太尉。袁绍听说曹操是大将军，自己才是太尉，这要是上个朝，他袁绍的排位还在曹操后面，真是岂有此理！裴松之注引献帝春秋讲，袁绍怒说，曹操当死数矣，我辄救存之，今乃背恩，挟天子以令我乎！曹操听说袁绍火大，就将大将军让与袁绍（袁绍当然不接受）。十一月，曹操任司空，代理车骑将军。
关于袁绍“曹操好几次都要死了，是我袁绍救了他”的说法，《通鉴》也采用了，胡三省注认为，袁绍救曹操有两次：第一次，曹操在荥阳汴水败给董卓之后，投奔河内，袁绍上表曹操为东郡太守。第二次，吕布袭取兖州，袁绍与曹操连和，欲令曹操遣家属到邺城（老胡原文：操自荥阳汴水之败，收兵从绍于河内，绍表为东郡太守；吕布袭取兖州，绍复与操连和，欲令其遣家居邺也）。
老胡说的这两件事儿，怎么看都不像是袁绍救曹操命的调调儿，有点儿没搔到痒处的感觉。袁绍大发雷霆，说老子救了你好几命，总得有点像样的动作啊。
你别说，还真有。
官渡之战爆发前，袁绍为了出师有名，让才子陈琳写了一份儿讨伐曹操的檄文，叫《为袁绍檄豫州》。这篇檄文注引谢承后汉书说：
操围吕布于濮阳，为布所破，投绍。绍哀之，乃给兵五千人，还取兖州。
原来，曹操被吕布打败了，向袁绍求救兵，袁绍给了他五千人，再回兖州跟吕布打。
这样才对嘛。
还有上文中所说，曹操、吕布都没有军粮了，吕布怎么解决的，咱不知道（我认为吕布最后的失败，军粮不足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。从上文记录来看，吕、曹本来势均力敌，但后来吕布军的战斗力断崖式下降，逢打必败，甚至万余部队被曹操留守的千把人打得屁滚尿流，很可能与粮食不足有关），但是曹操军把程昱筹来的人肉干儿吃完之后，只能向袁绍求援，这也是救命的例子。
此外，檄文中还有袁绍亲征吕布的记录，打败吕布，拯救曹操，并指出，就算袁绍对兖州百姓没有恩惠，但对他曹孟德那是有大恩德滴。
这件事儿，虽然是记录在讨伐曹操的檄文里，但从上下文来看，凡是具体事儿，陈琳都是据实写的，比如，曹操杀名士边让，杀侍中赵彦，修理故太尉杨彪，都确有其事。并且，如果压根儿没有救援曹操的事儿，这篇檄文出去了，必然被曹操痛斥、反驳，反而对袁绍不利，因此，袁绍救援曹操的事儿，即使有夸张的成分，也应基本属实。
另外还有一件事。曹操围攻雍丘，张超固守。张超手下都认为没救了，但是张超说，臧洪一定会来救我的。臧洪这个人，是《三国志》里最讲义气的一位，可能比关二爷还讲义气。张超对臧洪有知遇之恩，算是故主。后来臧洪辗转到袁绍手下，被袁绍任命为东郡太守（东郡太守本来是夏侯惇，吕布阴谋夺取兖州时，袁绍占领其黄河以北土地，派臧洪当太守，郡政府设东武阳。山东省莘县南）。听说张超被曹操围困之后，臧洪由于兵少，就向袁绍请兵，打算救援张超。而曹操和袁绍正在蜜月期，臧洪向袁绍请兵去打曹操，这绝对是脑子进水了，但，义气是什么？义气往往就意味着脑子进水了。于是，袁绍不给兵，臧洪就打算自己带人去，袁绍仍然不许，并派兵围攻东郡，围了一年多，城破，杀臧洪。如果袁绍不阻拦臧洪，曹操破张超恐怕也不会太顺利吧？
我在好几回中都颇费笔墨讨论了袁绍对曹操的各种帮助，并不是想要为袁绍洗白，把袁绍洗成一个谦谦君子。
我一点儿那个意思都没有。
我只不过想告诉大家，历史的残酷，往往在于，你看着看着，就会发现，胜出的那个，虽然未必是道德品质最差的，但也一定不是道德品质最好的。在争权夺利的过程中，庙（耍）算（滑）多（头）的胜出，概率要大得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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